傅雷先生曾经说过,张爱玲最擅长的是心理刻画,
“各种心理互相摸索摩擦、进攻、闪避,显得那么自然而风趣,好似古典舞中一边摆着架式,一边交换舞伴那样轻盈、潇洒、熨贴。”
小说《鸿莺禧》中,张爱玲的这个优势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虽然这只是一部短篇小说,但是作者用了一种细腻的笔触对故事中的各色人物的心态,作了细致入微的刻画,带有一种冷静式的幽默,真实而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了人物的内心,反映了真实的人性。
《鸿鸾禧》讲述了一个中产阶层的娄家为长子大陆筹办婚礼的故事,生动和形象地揭示了婚姻的另一面。
透过字里行间,读者感到是一种悲伤与压抑。她用成熟的文字技巧,营造出一个苍凉无望的世界,身处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无法逃脱悲剧性的结局。
鲁迅先生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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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这句话里隐含一层意思:悲剧是以“人生”“有价值”为前提,喜剧是以“人生”“无价值”为前提。
悲剧的“悲”固然令人哀伤,可是喜剧中透出的“悲”更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讽刺,笑中带泪更有着无尽的悲凉和讽刺意味。
张爱玲的小说《留情》里没有几分“情”,同样《鸿鸾禧》里也没有什么“禧”。我们只是从中看到了婚姻中彼此的猜忌、防备,以及婚姻中双方家庭的各种暗战。
01妯娌之间的各种倾轧,暗示婚姻中各种障碍和矛盾冲突
小说《鸿鸾禧》一开篇以男主人公娄大陆的两个妹妹二乔和四美的对话展开故事情节。
二人在挑选婚礼要穿的衣服时,对未来的嫂子进行了一番评头论足,从对话中明显感觉到她们对新娘子的不屑和鄙夷之情。
回头张望着。四美又道:“她一个人简直硬得……简直‘掷地作金石声!’”
她们首先是评论了未来嫂子玉清的身材、样貌,觉得她骨架太大,虽然长得比较白,却无法像别人那样“一白遮百丑”,而且显得老,有虚报年龄的嫌疑。
总而言之,她们替哥哥觉得不值,认为玉清根本配不上自己的哥哥。其实,玉清打扮起来颇像报纸上广告里“高尚仕女”,所谓的骨架大,是因为比她们的哥哥个子高而已。而二乔四美两人在嫂子的相形之下,倒是像暴发户的小姐了。
其实,二乔和四美对于这位嫂子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因为娄家近几年突然发达了,而嫂子的家境却大不如从前了。所以,一谈起玉清,两个小姑子心中不免带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妯娌之间存在较大的嫌隙。
邱玉清为自己的婚礼筹备得非常充分,各类衣物、化妆用品类型齐全,尽管她使用的是自己的财产,但“两个小姑子仍然觉得气愤”。
因为在她们看来,嫂子用的这笔钱是娘家给的嫁妆,应当有一部分用在新房的陈设布置,如果全部用于嫂子的装扮中,那么新房的各种配置就要有婆家出资了。如此一来,两个小姑子就等于间接吃了哑巴亏,她们可没有那么好的涵养。
当她们把玉清新买的东西一一看过之后,就更加感到气恼了,觉得这个嫂子不仅会花钱,同时又不会用钱,她们不仅痛惜间接损失的财产,还为嫂子的愚蠢感到伤痛惋惜。
二乔在纸包上挖了个小孔,把脸凑在上面,仿佛从孔里一吸便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吸光......四美道:“去年时行过一阵。”二乔道:“不过要褪色的。我有过一件,洗得不成样子了。”
其实,通过这一场景的描写,可以清楚看到两个小姑子对嫂子的各种挑剔、吹毛求疵,以及心理上的各种优越感都刻画得惟妙惟肖。
可以说,两个小姑子对玉清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玉清无论干什么,都会受到她们的非议,这是因为玉清出身于没落家庭。尽管两个小姑子也是上不得台面的暴发户出身,但她们仍然处处看不上玉清,对这场婚事也毫无期待可言。
这样的家庭关系,预示着玉清未来的婚姻之路矛盾重重。
娄家在物质上称得上是一个新派家庭,但思想观念中仍然固守着传统的门当户对的理念,玉清的出身成为娄家对其冷嘲热讽的根源。这种带有高攀性质的婚姻,必然会使得玉清婚后在娄家处于十分尴尬的地位,无法拥有相应的话语权。
02婆婆的悲剧人生,预示着新娘子的未来生活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无论受教育程度高低,都比较缺乏独立自主的精神和深刻的思辨能力。在当时尽管出现了一定的女性自我解放的潮流,但广大女性仍然无法摆脱时代和传统的束缚,因为她们无法实现经济独立,所以根本无法实现思想独立和人格独立。
小说虽然讲述的是玉清的婚礼筹备和举办,但对于玉清的婆婆娄太太花费了大量笔墨。
娄嚣伯有着典型的读书人的气质,而娄太太缺少文化,属于传统封建社会女性。娄嚣伯对待旁人都是有理有节,在外交事务上长袖善舞,可是娄太太在待人接物上却显得笨拙而且木讷,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做不恰当的事情。
在家中她缺少应有的权威和话语权,处于边缘地位,儿女也并不关心她,娄嚣伯表面对她敷衍,内心却是深深的鄙视和漠然。
他心里对他太太说:“不要这样蠢相好不好?”......“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干什么的?家里小孩子写个请假条子也得我动手!”
在外人眼里,她也是不受欢迎的。
娄太太去李医生家中,请李医生做儿子的证婚人,她将雨伞撑开,大大咧咧放在客厅的地毯上,湿漉漉的雨衣直接放在沙发上,最后不合时宜地送上两筒茶叶以示感谢。
李太太收下了,态度却变得冷淡起来。娄太太觉得这一次她又做错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间无数的失败支持着,她什么也不怕,屹然坐在那里。
随着娄家的逐步发达,娄太太在家中的地位日益下降,她对自己与丈夫并不相配这一事实有着清楚的了解,并且将内心的怨恨发泄在旁人身上。
娄先生娄太太这样错配了夫妻,多少人都替娄先生不平。
从前家里境况不好的时候,丈夫为了面子好应酬,令她陷入了经济窘困中,如今,家道兴旺了,她却发现自己走入了另一个困境之中,无法应酬各种各样的场面,弄得心身疲惫。
小说中最后一个场景,可谓是画龙点睛,满屋子的笑声中娄太太的笑声最为响亮,这笑既有着她对于丈夫的讨好之意,同时也有着她在家庭中刷存在感之意,提醒其他家庭成员,这个女主人的存在感,其实,读者更多的是看到她内心的委屈和不甘。
丈夫与儿女对她的不重视,使她在家庭生活中毫无地位,因而她必须采取一些措施,使自己不至于陷入更被动的地位。
可以说娄太太是一位典型的带有悲剧色彩的女性人物,作为一家之主却没有任何存在感和话语权,因为经济和思想无法独立,不得不依附身边的男人,在生活中逐渐被边缘化。
张爱玲突出描写娄太太这个人物,其实也有着其别有用意,是用来暗示玉清未来的婚姻生活。
各人都觉得后天的婚礼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脚色,对于二乔四美,玉清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们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预告。
张爱玲用了一个雪白耀眼的“完”字,一个消极且颓废的字眼来形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玉清,其实背后既透露了张爱玲的消极婚姻观,同时也是预示着小说女主人玉清的人生悲剧:步入婚姻意味着女性常态人生的完结,从此将无法摆脱婚姻的束缚和家庭的桎梏,失去“自我”。
其实娄太太何尝不是玉清的未来呢?
03镜子和绣花鞋的多次描述,寓意着这场婚姻的虚幻性和悲凉结局
这篇小说表面上是描述结婚的场景,结婚本来应该是热闹而喜庆的,可是张爱玲笔下的结婚场景却处处透露出一种虚幻和苍凉。
也许,在张爱玲眼中,婚姻本来就是玄幻不真实的,而且是苍凉没有好的结果。这都是基于她和胡兰成那次失败的婚姻而得出的结论。
小说的开头,玉清和两个小姑子在祥云公司挑选结婚礼服时,张爱玲用了一种非常冷静且淡漠的笔触来描述那个场景,
“有一种一视同仁的,无人性的喜气”,
与婚姻有关的场景,一般采用的都是带有热闹而喜庆的词汇来描述,而张爱玲却另辟蹊径,采用“无人性”这样的词语,对一场即将进行的婚礼进行定义,为整篇小说奠定了悲剧性色彩的基调。
张爱玲在小说写作中擅长使用意象。
在《鸿鸾禧》这一小说中,张爱玲主要使用了镜子和绣花鞋这两个物品作为主要意象。镜子这一意象,在张爱玲的其他小说中也曾使用过,主要用来折射小说人物的人生境遇。
小说中多次提到玉清照镜子的场景,通过镜子这一意象,张爱玲试图展示邱玉清的现实处境:她在自己的镜子中是光鲜亮丽的新娘,而在现实生活中,却要面临周围人的各种目光的审视以及各种的挑刺。同时还寓意着婚姻看起来美好,却犹如镜子一般容易破裂,要细心呵护和维护。
由此投射出将三四十年代女性的艰难处境,她们在婚姻中常常会陷入一种困境,疲于应付各种家庭矛盾,还要对付各种外交事务。
镜子这一意象本身带有一定的虚幻色彩,正所谓“镜花水月”,现实中的一切浮华绚丽,在镜子中永远以相反的姿态呈现出来。
暗示小说中盛大的婚礼到头来终究是一场幻梦。
小说中还屡屡说到了绣花鞋,从开篇到结束,娄太太一直苦苦地做新娘穿的绣花鞋,这双鞋上的图案是一对男女娃娃抱着葫芦,是一个带有喜庆意味的吉祥图案,表达了她对儿子婚姻的美好期望。
可是却因为各种原因,在家人的牢骚中放弃和搁置了,预示所有对幸福美好的期待,都会在不经意中毁于无形之中。
张爱玲的描写却无处不反映着悲凉色彩。
小说在对新娘子的描写中使用“尸首”等词汇,仿佛描绘的是一场葬礼,为整个婚礼奠定了一种悲哀的氛围,寓意婚姻就是走向坟墓的入口。
在小说末尾,张爱玲将一屋子人的笑作为最后的结束场景,看似气氛欢畅,其实读者却从这种浮夸和虚无的笑声中感受到一种人和人之间的疏离之感。笑成为了一种家庭内部的互动方式,更加体现了这场婚事背后的凄凉之色。
由此可见,张爱玲用了众多的意向比喻,用一种喜剧式的讽刺,向读者呈现了一个婚礼的举办过程,读后,却感到无比的悲凉,道出了婚姻中的残酷现实。
04结语
张爱玲的小说一贯充满了悲凉的底色,这篇小说更是表现出明显的以喜写悲的色彩,以新婚为主线的小说,也蕴含着不可忽视的悲剧色彩,这种悲正体现了张爱玲对于女性的关怀和对女性人生意义的思考,更有着对婚姻的冷静思考和感悟。
小说中涉及到的各个已经步入婚姻的女性人物,无一例外都被婚姻与家庭牢牢地束缚着,失去了自我和作为女性的价值,成为家庭生活中的边缘化弱者,小说通过“以喜写悲”的艺术手法,展现了张爱玲对女性婚姻生活处境的思考和深切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