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太行山下,一个叫黄土岗的小村子里,有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叫柳德顺,他父母双亡,是个单身汉。原来种着祖辈传下来的两亩薄地,倒也勉强维持日子,可后来那地愣让一个汉奸侯七子给占了,万般无奈就在山根开荒种地。那年头,对鬼子汉奸惹不起,也只有躲得起了。
有这么一天,他正用大镐在一个土丘上猛刨,天旱地干,土坷垃大块大块地往下掉。他刨着刨着,忽然住了手。因为他看见土丘里露出一个东西,不是土块也不是石头,他蹲下来用手一摸,怪光溜的,白底蓝花。他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像老辈子们讲的故事那样,挖出宝来了?他不敢刨了,扔掉大镐,用手抠了起来,直抠得指甲盖生疼,差一丁点就出血了,才抠出一个完完整整、硬是一点儿也没碰坏的花坛子来。
他高兴极了,脱下汗衫,包了个严严实实,四下看看一个人没有,便把大镐扔在草丛里,双手捧着这个花坛子回了家。一路上他心咚咚直跳,生怕别人看见,幸亏他家住村口,谁也没碰见。他关好门,把那个坛子摆在杭上,自己趴在炕沿上欣赏起这个宝贝来。半尺来高,圆骨碌的,画的是丹凤朝阳,挺喜人的,他敢肯定这东西很值俩钱。
柳德顺并不想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他打算告诉一个人,那人就是桃叶姑娘。他比桃叶大两岁,二人已经偷偷地相好一年多了。桃叶本想跟娘说说心事,可她还没开口,就听见爹妈正商量她的终身大事,二老的意思是一定得给她找个家底厚的,她吓得没敢开口。柳德顺是穷得掉底的,说了不是找钉子碰吗?为这事,他俩背地里没少抹眼泪。这下可好了,把宝贝卖了,怎么也能挣份家产,把媳妇娶过来。
柳德顺想到这儿,在家里呆不住了,把坛子用破被子蒙好,把屋门关好,没有锁,就在门鼻上别了一根树枝,然后连跑带颠地去找桃叶。他不敢大呼小叫,有暗号,蹲在墙根学了两声杜鹃叫,就躲到小树林子里去了。
工夫不大,桃叶家的大门开了,一个水水灵灵的大姑娘眨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往两边看了看,悄悄走了出来,这自然就是桃叶了。
桃叶来到每次和柳德顺见面的地方,见柳德顺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蜜来,可故意噘着小嘴说:“你干嘛又来找俺?”
柳德顺乐着说:“知道吗?咱俩的事有眉目了。”
桃叶不信,用一个指头刮着脸皮说:“羞,又哄俺。昨天你还愁得直转磨呢。”
柳德顺就把自己得宝的事说了一遍,桃叶听了乐得直拍巴掌,也不怕谁看见了,当下跟柳德顺拉着手,一溜小跑地去看宝贝。
桃叶见了那坛子,也喜欢得要蹦起来,她把耳朵贴在坛口上,惊喜地喊道:“德顺哥,你听,这里头还有公鸡打鸣呢!”
柳德顺赶紧去听,果然里头隐隐约约有呼呼的声音。
他俩一下搂在一块儿,异口同声地说:“真是宝贝呀!”
可工夫不大,俩人又犯开愁了:宝贝是宝贝,可怎么才能换成钱呢?
俩人背靠背,想呀想呀,还是桃叶心眼灵点儿,大眼睛几忽闪就有主意了,她说道:“德顺哥,我看这宝贝得拿到大地方去卖才行,咱村的吕四叔,不是在县城里当管账先生吗?我去问问他。”
柳德顺连连点头:“是呀,可他在城里……”
桃叶打断他的话头:“今儿个早上我看见他回来了,你等着。”说着也不等柳德顺答话,便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她又一阵风似地回来了,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说:“四叔说了,明天他回城,叫你带上宝贝和他一块去。”
“太棒了!”柳德顺一下子从地上蹦到炕沿上。
桃叶却“呀”了一声说:“我得走了,时间久了,我爹妈又得满世界乱找了。”说完,朝柳德顺莞尔一笑,转身走了。
柳德顺好歹吃点儿晚饭,就点上小油灯,对着坛子发起呆来,憧憬着未来的小日子,禁不住咧开嘴笑出声来了。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赶紧吹了灯,迎了出去。
来人一脚踏了进来,柳德顺一愣,问:“谁?”
“是我。”
他一听是桃叶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就问:“你是来看宝贝,还是来看我?”说着点上了灯。
桃叶跺着脚说:“大火都上房檐了,还有心思开玩笑!”柳德顺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下愣住了。
桃叶焦急地说:“坏事了,吕四叔刚才带着他闺女小英子上侯七子家串门去了,不知怎么说出了你挖出宝贝的事,侯七子嘴一咧,说连山都是他们家的,挖出什么也得归他,明儿个就带人来要。不给,就说你是八路,让鬼子抓你。”
“啊!”
柳德顺听了呆得像木头人一样,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是小英子告诉我的,你不知道我俩是干姐妹?
柳德顺气得浑身直哆嗦,猛然掀开被子,举起坛子说:“干脆咱谁也别要。”
桃叶一把夺过坛子说:“那咱们的事也吹了!”
“那你说可怎么办?”柳德顺真是一点儿辙也没有了。
桃叶想了想说:“我看你还是带上宝贝赶紧走吧!”
柳德顺点点头说:“你跟我一块儿跑得了,反正咱俩……”
“不,”桃叶摇摇头说,“咱们一块儿走,走不远就得让侯七子追上,还是你一个人先走。”
“那你怎么办?”
“等你到了一个没事的地方,把宝贝卖了,有了钱再来接我。”
“我往哪儿走?”
“你坐上火车,越远越好。给,这是俺几年来攒的三块钱,带上买车票吧!”
柳德顺还要说什么,桃叶把钱塞在他手里说:“就这样吧,再拖谁也走不了啦!”
柳德顺找了一条旧口袋,里边先塞上破棉花套子,把坛子放好,又放进一些花生,掂了掂,还行,接着又从锅里拿出两个饼子揣在怀里,看看桃叶,使劲把她搂在怀里,泪水禁不住淌了下来。
桃叶轻轻地颤抖着,说道:“德顺哥,快走吧,夜长梦多。”柳德顺这才亲了桃叶一口,背起口袋上路走了。
桃叶流着眼泪送他到村口说:“德顺哥,早点儿来接我,我等着你……”
从黄土岗走出20里可以搭上火车,柳德顺心急火燎一口气来到车站,见等车的人不少,知道车还没到,悬到嗓子眼的心才放回到肚子里。
他是个土得掉渣的庄稼主,甭说坐火车了,连见都没见过,怎么买票,从哪儿上车,他是一点儿也不摸门、怎么办呢?
他蔫巴儿地也有个小主意,见长条椅上坐着一个穿戴整齐、留着小胡子的人,看样子不太有钱,可又不是穷人,还挺慈眉善目的,就朝那人笑了笑问道:“先生,您上哪儿?”
那人正在打吨,听见有人问话忙睁开眼说:“上保定,你呢?”
柳德顺一听行了,你上哪儿,我上哪儿,便说:“巧了,跟您同道。”
那人点点头说:“那好,一块走。”
柳德顺一听挺高兴,有人带路了,又说:“再请问您一声,上哪儿买票呀?”
那人扑哧一声笑了:“你是头一回出门吧?”
“啊。”柳德顺傻呵阿地说。
那人挺仗义:,“拿钱来,我给你买去。一会儿就跟着我上车。”
“多少钱?”
“三块。”
柳德顺一听,心说,得,我一个子也剩不下了,只得走一步说一步了,当下他掏出钱来,不一会儿,那人买回票来,二人就攀谈起来。
那人姓何,柳德顺就何叔、何叔叫得怪亲热的。
何叔听说柳德顺是出门谋生的,就说:“我在一个大户人家当账房先生,正好还缺个挑水劈柴干杂活的,你乐意干吗?”
柳德顺见连饭碗都有了,乐得差点儿跪下给何叔磕上三个响头。
闲话少叙,柳德顺跟着何叔到了保定,在靠近魁星阁的一家姓朱的富户里当上了仆人。有地方住,有东西吃,活也不太累,他觉着还差不离。那个口袋,他一直塞在炕洞里,哪天不摸上两三回,心里就不踏实。好几次,他想托何叔帮他卖了,可有了上回托吕四叔的教训,便没开口,想等过一段时间,彻底摸透了何叔的为人再说。这事就这么搁下了。
在朱家帮工的还有一个叫梨花的姑娘,这姑娘的身段、模样猛一看就跟桃叶差不了多少,柳德顺头一回见她差点儿认错了。这姑娘每天都洗一大堆衣服,短不了跟柳德顺在井台上碰面。
一开始俩人谁也不说话,可后来柳德顺见梨花打水挺吃力,梨花见他洗衣服挺别扭,就相互帮起忙来。一打交道,说的话也就多起来,话一多,俩人就觉着不外道了。可每当柳德顺一跟梨花在一块儿觉得说得来,就想起桃叶来,他经常提醒着自己,千万别往别处想。
有那么一天,正是六月盛夏,柳德顺正在后院劈柴,何叔满面春风地来找他。何叔叫他放下手里的活,来到池塘边,叫他脱光了衣服。
柳德顺不知何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说:“大白天的,碰见人多难看!”
何叔催促他说:“叫你脱就快脱,准有好事。自己的饭碗是人家给找的,不听话还行。”
柳德顺一边四下看着,一边脱,脱了个净光赤条,没留神被何叔一把推下池塘去。
何叔抱起他的衣服说:“好好洗洗吧。”说着抱着衣服走了。
急得柳德顺在池塘里直叫,可没法子,只好从头到脚地洗了起来。没多大工夫,何叔拿着一条毛巾和一身新衣服来了,让他擦干身子,穿上衣服,上下一看,小伙子挺帅。柳德顺自己看不见自己,但也知道准变了个样,人配衣裳马配鞍嘛,再加上自己本来就不丑。
他莫名其妙地跟着何叔来到朱家的正屋里一看,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梨花也穿着一新,还抹着红嘴唇,这是干什么呀?他在纳闷,只听一声咳嗽,主人朱老爷出来了。这位老爷年逾花甲,脸上挺光溜,小背头这会儿也梳得一丝不乱。
他看了看柳德顺和梨花说:“嗯,还看得过去。一会儿客人来了,你俩斟酒端菜,好好伺候着,往后老爷亏待不了你们。”
两个人赶紧答应一声,何叔在旁边冷眼一看,不禁说出口来:“嘿,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从这儿以后,只要有客人来,柳德顺和梨花就有好差事干,朱老爷对他俩也挺满意。梨花挺乐意干这差事,除了打扮漂亮,吃点儿好的外,就是能多和柳德顺待一会儿。
可柳德顺也乐意干,也怕干,因为他心里还惦着桃叶呢。有一回客人走了,他俩陪着何叔在厨房喝剩酒,何叔三杯入肚就趴在桌上做起美梦来。
梨花也喝了一杯,脸上红扑扑的,心里直跳,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柳德顺说:“顺子哥,那天何叔说咱俩什么来,你听见没有?”
柳德顺刚夹上一筷子菜,听了这话一哆嗦,又掉在盘子里。
他愣了一下说:“梨花,你少喝点儿吧!”
梨花有点儿不高兴了:“你是看不上我吧?”
柳德顺怕伤了梨花的心,马上解释说:“你挺好的,可是……”
“可是什么?”
“家里有个桃叶等着我呢。”
“我要不让你回去呢?”
“可别……”
自从梨花酒后吐了真言,柳德顺尽可能地躲着梨花,话一句也不多说,也不敢多看她一眼。可梨花一点儿也不在乎,还是一团火似地赶着他。转眼到了中秋节,这天朱家来的客人特别多,大厅上摆了四桌酒席,柳德顺和梨花穿梭似地往来不停。朱老爷和客人们推杯碰盏,赏月谈天,直热闹到半夜才散。
柳德顺收拾完毕,回到住处,摸了摸宝贝坛子,往炕上一躺又想起桃叶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在朱家呆下去了,否则跟梨花非出事不可,因为她太可爱了,要不是有桃叶在先……
这时,忽听门外“叭嗒”一声,“是我。”
好像有人踢了什么,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问道:“谁?
“顺子哥。”梨花在门外答道。
“你来干什么?”
柳德顺可抓瞎了,怎么说曹操曹操就真来了呢?他皱着眉头说:“梨花,你待我好,我知道,可我只能把你当亲妹子,因为……”
梨花急得直敲窗棂:“行了,行了,你大祸临头了,还扯那些干什么,快开门!”柳德顺听话茬不对,连忙起来开了门。
梨花一进门就把柳德顺拉到一边问:“刚才的客人你有认识的没有?”
“没有呀!”柳德顺说。
其实他根本没有细看客人模样,管他眼斜鼻子歪呢。
梨花压低嗓门说:“刚才有个客人认出你来了。”
“谁?你怎么知道的?”柳德顺一听,头发根乍了起来。
梨花说:“喝酒时有个人打量你,后来别人走了他没走,就问老爷,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老爷告诉他没有?”
“说了。”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我问老爷了,他和你是同乡,叫侯根槐。”
“啊!”
柳德顺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真是冤家路窄,怎么跑到保定来还碰上他呀!这个侯根槐是侯七子的独生儿子,从小就仗势欺人,大伙都叫他“猴根坏”,他知道了自己的下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来追那宝贝,怎么办呢?柳德顺想到这儿,汗珠子直往下滴答。
梨花见他半天不吭气,推了他一下说:“顺子哥,怎么回事呀?”
柳德顺就把情况一说,梨花听了着急地说:“那你还发什么呆呀?上回他们等到天亮抓你,让你跑了,这回准得连夜来找你的麻烦。”
“那怎么办?”
“跑呀!”
“往哪儿跑?”
“嗯……青石山上的紫月观里,有个老道是我舅舅,上那儿去吧!”
“我不认识路。”
“我跟你一块儿走。”
柳德顺一听,也顾不上多想,就从炕洞里掏出口袋,花生早让耗子啃光了,可坛子一点儿也没坏。梨花在前边领路,带着他出了后门,直奔青石山而去。
青石山在保定城外30里,他俩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上奔去。
走着走着,梨花突然往地上一坐不走了,把柳德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了几个圈,问:“怎么啦,走不动,还是怕连累了你家里人?”
梨花随手拔起一根小草说:“不是跟你说过,我和你一样,家里早没人了,我舅舅的事跟谁也没说过。”
柳德顺伸手去拉她:“那就快走吧!”
“不!”梨花拼命地往下坠着。
这时,朱家大院方向灯火一下子通明起来,人喊声、狗叫声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显然是“猴根坏”带着人来抓柳德顺抢宝贝来了。
柳德顺差一点儿给梨花跪下了,他跺着脚说:“你得怎么着才走?”
梨花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你不能把我当亲妹子。”
“那怎么待你?”
“你明白。”
“行,全依你!”
柳德顺心一横,伸手又去拉梨花,可没等他拉,梨花早蹦起来了,俩人没在说什么,只是拼命地赶路,天快亮时,总算平安到达了青石山。
老道一看外甥女领来一个年轻人,当下沉下脸来,可听梨花仔细一说,脸上渐渐阴转晴,紧闭观门,给他们俩烧水做饭。
紫月观本来就不大,这几年让鬼子一闹,格外冷落,所以柳德顺和梨花住了半个月,一点儿事也没出。
可老道觉着他俩老这么着也不是事,就偷偷地问梨花:“你看顺子如何?”
梨花听了撅着嘴说:“哎呀,舅舅,我不是喜欢他,干么拼着命跟他跑出来?你不该问我。”
老道又去问柳德顺,他二话没说,就点了点头。因为他想到回黄土岗遥遥无期,给桃叶写信,她不一定收着,还会把侯七子给招来,再说梨花对自己一团火似的,自己也不能老是一块冰,就是块冰也该化了。梨花见柳德顺这么痛快,高兴得对着神像磕了好几个响头。
老道也跪在神像面前说:“请神明开恩,可怜这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吧!”
于是柳德顺和梨花就在观里拜了天地,结成了夫妻,陪着老道一直住到了保定解放,才带着两个宝贝下山。怎么两个宝贝呢?一个是那坛子,还有一个是他们三岁的儿子。
他俩和来时一样,一口气走回了保定城,抬头一看,到处红旗飘扬,侧耳一听,歌声悦耳嘹亮,好一派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气象。他俩找了一个小饭馆,坐下吃点儿东西,连带歇歇腿。柳德顺饿坏了,一连三碗阳春面入肚,还喊不饱。
梨花一边喂着儿子一边问道:“别傻吃了,咱上哪儿去呀?”
一句话,真把柳德顺问住了,是呀,光知道老在观里憋着不是事,要进保定,可进来上哪儿去呀?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把手使劲拍在他的肩膀上,大喊声:“往哪儿跑,快把宝贝交出来!”
可把柳德顺两口子吓得不轻,定睛一看,原来是何叔,这才放下心来。
何叔挨着他们坐下说:“当初你俩带着宝贝跑了,真是一了百了,我是你的推荐人,差点儿蹲了大牢,知道吗?”
柳德顺、梨花一听连连道歉,何叔摇一摇头说:“算了,过去的事啦。看,小孙子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柳德顺托何叔给他找个事,好有个安身的地方。
何叔沉吟了一下说:“德顺,咱爷儿俩算是有缘,要不怎么当初碰在一块儿,今天又遇上了呢?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柳德顺拉着何叔的手说:“看您老说的,今天和当初一样,全靠您指点了。”
何叔用手轻轻敲着桌子说:“那好,你那宝贝到底啥样,我也没看过,估摸着错不了,你个人留着也没多大用,不如把它献给政府,然后我给你说一句话,献宝有功,安排个工作。”
柳德顺看了梨花一眼,梨花点点头,他这才说道:“就依您老,当初我就是想着要娶个媳妇,如今娶上了,再说,献给政府也是应该。”
说到这儿心里头不由得一阵难受,因为他又想起了桃叶,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是不是也嫁人了?该有小宝宝了吧?
梨花没有觉察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向何叔问道:“您说,光凭献宝能找上差事吗?”
“能。”
何叔满有把握地说,“不瞒你们说,我在政府文教局里有熟人呢。”柳德顺和梨花这才放下心来。
那坛子经文物部门一鉴定,还真是宝贝,是宋朝的珍品,毫无疑问,属于国宝一类。经何叔帮忙,政府还真给柳德顺和梨花安排了工作,在文物保管所看展厅。那展厅里都是出土文物和群众捐献的文物,哪个朝代的都有。
白天梨花在门口卖票,柳德顺在厅里转悠,晚上两口子就睡在展厅旁边的小屋里。每天夜里柳德顺不转上几圈就睡不舒坦,工作挺顺心。最让他高兴的就是他献的那宝贝,在厅正中的玻璃柜里摆着,谁看了谁伸大拇指。
时光不知不觉又是10几年过去了、这天来了一个参观的,这人与众不同,特别显眼的就是有一脸大麻子,大到什么程度,打个比方吧,哭上半个钟头,一滴也流不到下巴上,全窝在坑里了。这个人的噪子也挺难听,用扯布声打比方,一点儿也不过分。这个麻脸是保定城里一个百货公司的采购员,很快就和柳德顺混熟了,俩人特别说得来,一是同庚,二是同乡,一来二往,俩人成了朋友。
有那么一天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孩子考上中专住校了,梨花也睡着了,柳德顺一个人打着手电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看没有问题,便想回去睡觉。他这时已经是近50岁的人了,近来腰有点儿疼,这会儿又发作了,便一手扶着柱子,另一只手握拳轻轻地捶打着。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谁?”柳德顺也顾不上疼了,警惕地问道。
“是我,大哥。”门外传来麻脸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柳德顺没去开门。
“大哥,我出城串亲戚回来碰上大雨,来不及回去了,让我避一避吧!”说着麻脸一个劲儿地打起喷嚏来。
“不行呀,兄弟,”
柳德顺肯切地说,“这地方晚上不能让外人进来。”
麻脸隔着门缝说起好话来:“哎哟,我的大哥呀,咱俩谁跟谁呀,我也是没辙了,透心凉哟……啊嚏!”柳德顺终于心软了,打开门让麻脸进来。
麻脸真像只落汤鸡,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干的地方,柳德顺让他等着,拿来一身干衣裳,让他换上。
麻脸连连道谢,打着哆嗦问:“老哥哟,有酒没有,让我暖暖身子?”
柳德顺犹豫了一下,拿出半瓶二锅头,他平时很少喝酒,这还是过年剩下的。
没有下酒的菜,他现炒了俩鸡蛋,又端出一碟小酱萝卜,对麻脸说:“兄弟,凑合着吧。”
麻脸乐得两眼都眯成一道缝了,说道:“挺好嘛!”
柳德顺本来不想喝,可经不住麻脸一个劲儿地劝,就和他对饮起来。
两杯下肚,觉着头有点儿晕,再看麻脸,怎么长了仨脑袋,一边肩膀上一个,还不住地乱晃悠,麻脸嘿嘿笑着问:“老哥哥,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这么一问,柳德顺不由得一激灵:“你是麻脸兄弟呀!”
“呸,”麻脸凶相毕露,“我是你麻爷爷!”
“你要干什么?”柳德顺觉着不妙,一扶桌子想站起来,可头重脚轻,晃了晃没起来。
麻脸推了他一把说:“老实坐着,爷爷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侯根槐是也!”
柳德顺把脑袋一拨楞:“别开玩笑了,他什么模……样,我还不知道?”
“你知道个屁!连我酒里下了药,你都没发觉。你老老实实听我给你说……”
原来这麻脸真是侯七子的儿子“猴根坏”,只因为当初侯七子要抢柳德顺的宝贝巴结日本鬼子,他是个憋不住屁的人,先跟鬼子报告了,鬼子哪能不乐意,派了一个小队跟着他去捉人抢宝贝,谁知柳德顺跑了,鬼子就拿侯七子出气,把他吊在槐树上。
“猴根坏”花了块现大洋才把人赎出来,侯七子连气带吓,一命鸣呼了。“猴根坏”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治柳德顺于死地,把宝贝抢回来,报一报杀父之仇。他估摸着柳德顺一个穷小子跑不了多远,就到处寻找,果然在朱老爷家碰着了,这小子喜出望外,马上领着人来抓,不想又扑了个空。
解放前夕,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要倒霉,就更名换姓,并且用一锅炒熟的黄豆捂在脸上,给自己做了“整容”,又喝了一杯滚烫的竹沥水,改变了嗓音,混进一家百货公司当了采购员。一次无意之中,发现了柳德顺和宝贝,当时他对着西方磕了仨响头,认为老天爷赐给了他报仇的机会。他接受前两次教训,先跟柳德顺搞熟,再找机会下手,今天一下大雨,他知道机会到了,叫开大门,灌倒了柳德顺,发出一阵得意的狞笑。
柳德顺听罢,暗恨自已糊涂,怎么愣没看出这个麻脸是自已的仇人?正是他们侯家逼得自己离乡背井亡命出走,没想到闹来闹去,到头来还要败在仇人手里,想到这儿不禁老泪纵横。
麻脸来到大厅玻璃柜前,看着那青花坛子说:“宝贝呀宝贝,我盼你可不是一天半天的了!”
这时天空中一道闪电,麻脸抓住时机抄起一把椅子朝玻璃柜砸去,正好半空惊雷响过,盖住了玻璃破碎的声音,麻脸伸手就去抓坛子。
“住手!”
一声怒吼,吓得麻脸手一缩,划在玻璃茬上,顿时鲜血流了出来。
他回头一看,对面屋檐下站着一个威风凛凛、头发有点斑白的女人,双手紧拉一条绳子,正对他怒目而视。他定晴一看,是梨花,她正要鸣钟报警。他赶紧朝梨花扑来,梨花双手一使劲儿,“当、当、当……”钟响了起来。
麻脸像头受惊的野兽,伸着双手扑向梨花,正好从柳德顺面前经过。这会儿,一惊一吓,柳德顺清醒多了,猛一伸腿,当下给麻脸绊了个狗吃屎。
梨花还在不顾一切地敲钟,虽说大雨滂沱,可钟声仍旧十分响亮。这时大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显然是对面的警卫听见钟声赶来了。柳德顺踉踉跄跄地去开门,麻脸一看不妙,从怀里拔出一把匕首,猛地刺向梨花,然后翻墙而去。
柳德顺打开大门,三个警卫执枪冲了进来,四下察看,梨花胸部中了匕首,倒在血泊之中,她吃力地拾起头来,指着墙头说:“快、快……抓麻……”话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两个警卫赶快翻墙去捉麻脸,一个守住大厅。柳德顺把梨花搂在怀里,失声痛哭,大声叫着梨花的名字。
好一会儿,梨花才苏醒过来,问道:“宝……宝贝呢?”
柳德顺含着泪水说:“没事,保……住了。”
梨花听了放心地闭上了眼睛,任凭柳德顺再怎样伤心地呼喊,也没有睁开。
虽说麻脸没有逃脱,被捉了回来,坛子也保住了,可柳德顺却跟掉了魂似的,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领导怕他出事,医院。医院里住了半个月,精神才好一点儿,这天何叔来看他,爷儿俩又扯开了家常。
何叔开导他说:“顺子,事已出了,想开着点儿,愁坏了身子可不行啊!”
柳德顺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我是个丧门星,谁跟我谁就好不了。”
何叔把手搭在他肩上说:“看你,说的什么话呀!局领导让我跟你谈谈,你工作这么多年了,辛辛苦苦的,功劳不小,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一提。”
柳德顺一听这话,蹭一下子站了起来:“何叔,您跟领导说说,我就有一个要求,想回一次老家——黄土岗。”
又过了几天,柳德顺出院了,他告别领导,登上火车,朝阔别了20多年的故乡奔去。在火车里,他如坐针毡,一会儿起来走走,一会儿又趴在小桌上强迫自己睡觉,他的心情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呀!
他自然要想到桃叶,自从自已走后,她一定每日用泪水洗脸,苦苦等了好几年,最后万般无奈,被拉上花轿,到现在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一定儿孙满堂了。日子大概,不,一定会过得不错。
他下了火车,举目一望,20多年的变化真是不小,当初只有两间小破屋的车站,如今成了高大宽敞的楼房了。出了站,只见树木成行,高楼林立,马路宽阔,俨然城市的派头。
该往哪条路走呢,他感到茫然。这时,也觉着肚子饿了,他想了一下,便朝着繁华的街道走了过去。几家大的国营饭店里,人排成了长串,他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赶,快走到大街的尽头了,见有一间又矮又破的小屋,门前放着一张旧桌子,摆着一把破茶壶和几个茶碗。门前还有一个用碎砖砌成的灶火,一个铁锅放在上边,“磁滋”地冒着热气。来到跟前,他才发现靠着桌子还有一块纸板,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茶水红薯。
柳德顺不看则已,一看,乡情与食欲顿生。他买了两块红薯、一壶茶水,连吃带喝起来。卖茶的是一个老太太,头发斑白,腰有些弯,干活时哆哆嗦嗦的。柳德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瞎子。
他啃着红薯问道:“老嫂子,上黄土岗怎么走啊?”
“从这……”
瞎老太太抬手一指,刚说了两个字又顿住了,“你打听黄土岗干什么?你是谁?”
柳德顺觉得挺可笑,黄土岗又不是军事要地,问问有什么要紧,就说:“我回去看看。”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那个瞎老太太一下扔掉手里正刷着的一个茶碗,扶着桌沿朝他走了过来。他以为瞎老太太有点儿神经,吓得站了起来。瞎老太太让板凳绊了一个趔趄,柳德顺赶紧扶住她。
瞎老太太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一把抓住柳德顺的手说:“我听出来了,你是德顺哥呀!”
“你是谁?”柳德顺闻言大吃一惊,手里的红薯也掉在地上。
“我是谁?”
瞎老太太浑身颤抖着说,“自从你拿着宝贝走了以后,爹妈让我嫁人,我拼了命,媒人让我骂走10几个。我就在这儿天天盼,夜夜等,我就不信等不回来你!我等弯了腰,等瞎了眼,可我还等……”她说到这儿,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桃叶!”
柳德顺张开双臂,把瞎老太太搂在怀里,然后又用双手托起她的脸来仔细观看,啊!这是当年的桃叶吗?面黄肌瘦,几乎没有一点儿血色,皱纹横七竖八爬了满脸,最让人伤心的是桃叶那一对大眼,本来像葡萄珠似的水汪汪的,像潭水一样透亮,如今瘪下去了,枯干了……二人搂在一起,伤心地哭诉着别情。
好一阵桃叶才止住伤心,问道:“宝贝呢?”
柳德顺擦着眼泪说:“放心吧,好好地呆在文保所里,一点儿也没碰坏。”
桃叶像想起了什么问:“你还是一个人?”
“……嗯。”
柳德顺沉吟了一下说:“桃叶,我回来了,可惜你看不见了。”
桃叶伸出干瘪的双手在柳德顺身上发疯似地抚摸着,然后带着微笑说:“顺哥,我看见了,我看见你了!”